Noisy

侠客与皇子


寒江是个侠客。

十四岁那年,师父赠他一柄寒彻剑。

那晚雨势很大,他在后山一截断了的槐树跟前跪了足有半个时辰,风卷起落叶和枯枝刮到他肩上,发出像他童年听过海鸟扑扇翅膀的声音。

他捻走头上的叶片,透过接连不断的雨幕看见师父自远处浓厚的夜色中走出来,那柄寒彻剑化为黑夜里一束银色的光和江面上浮动的水波,由远及近地晃荡到他面前。

他表情虔诚地从师父手中接过剑,仿佛自己也成了光。

师父神色不变道:“寒江,你该走了。”

“走?”他抬起头,雨水由鼻子灌进喉咙,“去哪?”

师父说:“天下很大,你要自己去闯。”

他没怎么听懂师父的话,但他想也许大侠就是这样的,到了该走的时候就要离开。

他抹掉脸上的雨水,很认真地说:“师父,我走了。”

师父说:“好,你走吧。”

他说:“师父,我真的走了。”

师父点点头:“你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你走吧。”

雨声渐渐变小,似乎有要停的趋势,月色将厚重的云层戳穿一个朦胧的洞。

寒江吸了吸鼻子,没有好意思告诉师父他踩住了自己的衣服。



十六岁那年,寒江离开天启城,一路向西北跨过宛州与雷州的边界,踏过殇州粗粝坚硬的雪层,又在瀚州贫瘠的荒漠之中灌了满口的黄沙与尘土。

去索达部的商车一路颠簸,震得他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车外黄沙弥漫,沙石伴着烟尘自地平线那头一点点冒出隆隆的响声,尚可目视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涩。

雁群的排列像根长矛插进天空,肺里的空气轻飘飘地从他胸口升上来又沉下去。商车的主人递给他一块方帕,他拿来捂住嘴,吸进去一整个鼻腔羊膻和马尿的味道。

他望了眼车外热气蒸腾的天地,太阳滚烫得好像能把皮肤烤破。



到沙暴彻底平息和他抬脚踩入索达部新鲜而炽热的沙土已经是三天后的事。

他刚下车就被熙攘的人群挤进瀚北的集市,在第三遍经过同一个摊位时终于停下脚步,指着角落里的画问摊主画上的人是谁。

摊主告诉他画上是中州的六皇子,他揉走眼里的沙尘,鬼使神差地把画买下来。

中州的驼队在他收画的时候匆匆经过,他转过头恰好看见画中的六皇子从骆驼上跳下来,双脚陷进柔软的沙地,没发出一点声响。

他愣了一瞬,举着那张画跑到六皇子身边大叫起来:“哎,是你!”

六皇子被他吓了一跳,崴脚踩在一块凸出的沙石上。

他也吓了一跳,扔了画去抓六皇子的手,却因为用力过猛而把对方一下子拽进怀里。

撕心裂肺的落日灼得人五脏六腑都在发烫,寒江在飞沙走石的瀚州西北遇见牧云笙,差一点成为大侠。



“哦。”

寒江坐在炭火边说:“原来你叫牧云笙。”

牧云笙的脸被木炭烘得通红,沙漠的夜晚冷得让人心悸,狭小的帐篷勉强能挤下两个正在蓬勃生长的少年。

他把身体缩在毯子里,迷迷瞪瞪的快要睡着。

寒江轻轻推了推他:“你过来一点。”

他抱着毯子靠过去,听见晚风呜呜吹过瀚北寂静的夜,细碎的沙粒跟着从外头窜进来,敲打在身上疼得有些发痒。

寒江递给他一碗温热的奶茶,顺带捏了捏他削瘦的肩骨,嗓音哑哑地说:“真瘦。”

他有点慌张,又听见对方说:“你这么瘦弱,以后我保护你。”

寒江在黑暗里都快隐身了,牧云笙只能看见他的一口白牙。

他听寒江说过心中的侠义与抱负,知道对方心志高远,就对着那口白牙说:“那等你成了天下第一,就来皇宫接我走,好吗?”

晚风吹起帐篷一角,渗进一小片流水般的月色,寒江盯着脚边的月光出了会儿神,然后说:“好,我答应你。”

黄土之上的星星比平原要明亮得多,他在陷入海一样深沉的梦境之前想起他还没有带牧云笙去看瀚北的星空,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亮透,牧云笙却不见了。

年轻的侠客一个人坐在帐篷里发了会儿呆,木炭往外迸出滋滋的火星,烟气熏得他有想落泪的冲动。

他掀开篷布,帐外青天白日,长风万里,漫天的黄沙不知被吹往何处。

他在两年后成为天下第一。



牧云笙在未平斋避了两年。

他无心争帝位,日子过得十分清闲,每日清晨作画,夜晚读书。

他还养了只麻雀,是某个夏夜在窗边发现的。麻雀没有名字,长得也与其他麻雀并无二致,除了每日会在正午飞上房檐目视远方,仿佛钩爪在砖瓦上深深扎根。

牧云笙停下笔,仰头看了很久,问:“你是不是也在等人?”

麻雀目光深邃,羽翼被日光浸成温驯的橘色,没有回答他。

于是他又低下头,继续开始写信。

牧云笙曾经坚持给寒江写了两年的信,每封信的结尾都是同样一句“何时来接我”,写完后他就郑重地把信折好压在新作的画下。

他有时候会想为什么自己养了只麻雀而不是鸽子。

那些信最后没有一封寄出去。



兰钰儿知道牧云笙在等一个人,至于那人相貌如何性格如何,对方一概不提。

牧云笙这人看着寡淡,好像天性凉薄,身子骨也极虚浮。有一回他夜半惊醒,汗涔涔地跑出未平斋盯着竹林恍神,兰钰儿跟着跑出来,又看见他面对夜空自言自语:“寒江呢?”

兰钰儿问寒江是谁,牧云笙揉揉眼角,脚步飘忽地跑回里屋翻出许多以前作的画铺在地上。

其中一幅颜色都近乎褪干,画上没有山河树鸟,只有光秃秃的沙漠与亮如灯火的星空。

兰钰儿没了睡意,就继续绣起白天未绣完的花,低着头问他这幅画叫什么名字,牧云笙抽着鼻子说他也没有想好。

窗外是层层叠叠的夜色,三更天的星星比从画里跳出来还要亮。

兰钰儿绣完最后一朵花,看见旁边的画纸被夜风吹起一角,几个蜻蜓点水的字被写在角落里:总会重逢。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江湖上新的天下第一从西北回到天启城。

那日下了场如注的雨,潮气遍天,能湿进人的骨头。

百姓们趴在窗边看见如同串果子一样的长队占据了小半条闹市街,说是宫里派去迎接天下第一的阵仗。

穆如寒山走在队伍最前,波澜不惊地说:“天下第一很厉害吗?”

寒江耳朵好,放下翘着的腿掀开帘子道:“大哥,你是不是嫉妒我?”

穆如寒山很惊讶地拧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大哥?”

雨声越下越大,寒江却没有听见。



穆如寒山在回穆如府的那个夜里讲了个故事给他,内容大抵是穆如家二十年前有个因星命而丢弃的儿子,前几年突然下落不明,近几日得了天下第一才重新找回来。

穆如寒江半梦半醒地听到最后,才意识到故事的主角是他自己。

穆如寒山说:星命预言你日后必成天下第一,平生不逢敌手,却惟独斗不过一个人。

他问是谁,大哥喝了口茶继续道:“是六皇子牧云笙。星命说你俩是化不开的命数,如若相遇,则必定会发生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

穆如寒江睁开了没那么困的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在盯得穆如寒山想要抬脚踹他之前无比清醒地套上长靴冲到室外。

外头天色渐明,他在愈发敞亮的日光之中纵身上马,肺里的空气都快被心跳挤跑。

穆如寒山说你要去哪。

他对着寒彻反光的剑身吹了口刘海道:大哥,天命难违,告辞。

大哥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有几分想拔剑的冲动。



牧云笙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雨后初晴的清晨有些哀凉。

未平斋地势低,积水由四周流向中心,汇成了一小片水塘,空荡荡的窗台边麻雀显出难得的安静。

他听见有人踢踢踏踏踩在外面的水塘里,起先以为是兰钰儿,后来又听见一个清亮的男声问:“牧云笙在吗?”

他说:“我在,但我不见陌生人。”

那人在门外忍着笑意说:“天下第一你也不见?”

积雨由房檐上一阵阵落下来,把牧云笙的眼睛染得一片濡湿。

在他仍处于恍惚的时间里,面前的木门被四平八稳地打开。来人穿透过空气中的浮尘,迎着轻盈透明的晨曦站在他面前,背后的寒彻水波一样映出流光。

牧云笙缓了缓呼吸道:我不是说了不见陌生人吗。

穆如寒江说:好吧,我也有点想你。

窗外长风骤起,吹过一整个翻云覆雨的夏天。



那晚穆如寒江最后是留在未平斋过夜的。

他大声提议的时候,虞心忌惊得把手中的扫帚都扔出去。

他并非真想要个答案,但仍旧内心焦灼,便扬起下巴问牧云笙:“我今天就住你这儿,行吗?”

牧云笙的耳根泛着一点点红:“你别这么大声。”

他放低声音又问了一遍:“行吗?”

兰钰儿捂住耳朵,若无其事地抬头望天。

牧云笙低头踢着脚下的土块说:“那就进屋吧。”


时逢隆冬,穆如寒江随军去了趟殇阳关。

他在那里遇见王一甲,两人闲着没事蹲在溪边捞鱼的傍晚,对方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假模假样地挠挠脸:“还真有一个。”

王一甲说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他说这讲起来可就太漫长了,我十六岁那年认识他,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大概可能也有小半辈子了。

王一甲拍拍他的肩,说你算数不好就少讲话。

他沉默良久,又道:“你说我要是娶了端朝的六皇子,算不算举世皆惊的大事?”

王一甲很正直地点了头,顺带把一手鱼鳞糊在他袖子上:“太算了。”

穆如寒江忍不住想星命真是挺准的。


到了冬尽春归的时节,牧云笙的信已经写到第三年,穆如寒江在天气温暖之后又去了趟殇州。

兰钰儿曾经问他怕不怕穆如寒江又是一去不归,他埋头洋洋洒洒地写字,不以为意地说:“我在这里,他没理由不回来的。”

后来兰钰儿把他的话告诉穆如寒江,对方听后足足傻笑了三天。


穆如寒江还记得一件事,在离开天启城前的那个夜里,他问师父自己何时才能成为大侠。

师父回答当他有朝一日能在心中装进天下,就可以成为真正的侠客。

他以前不明白,一颗心怎么装得下九州漫无边际的林海雪峰,荒漠山涧与长河落日。

后来他才知道,牧云笙就是他的天下。




 

评论(19)

热度(214)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